与妻书
林觉民〔清代〕
意映卿卿如晤（如见），吾今以（介词，用）此书与（介词，跟）汝永别矣！吾作此书时，尚（尚且）是世中一人（判断）；汝看此书时，吾已成为阴间一鬼。吾作此书，泪珠和笔墨齐下，不能竟（完）书而欲搁笔，又恐汝不察（体察）吾衷（内心），谓（以为）吾忍舍汝而死，谓（以为）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，故（所以）遂（就）忍悲为（介词，给）汝言之。
吾至（极，最）爱汝，即（就是）此爱汝一念，使吾勇于就死也。吾自遇汝以来，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；然（但是）遍地腥云，满街狼犬，称心快意（使动用法，使……愉快），几家能彀（gòu同“够”）（主谓倒装）？司马青衫（唐代诗人白居易曾被贬为江州司马，其长诗《琵琶行》中有“座中泣下谁最多？江州司马青衫湿”的诗句。后用“司马青衫”比喻极度悲伤），吾不能学太上（圣人）之忘情也。语云：仁者“老吾老，以及人之老；幼吾幼，以及（古今异义，并且推广到）人之幼”（老，幼，形容词作动词，尊敬，爱护；老，幼，形容词作名词，老人，儿女）。吾充（扩充）吾爱汝之心，助天下人爱其（代词，他们）所爱，所以敢先汝而死，不顾（顾及）汝也。汝体吾此心，于（在）啼泣之余，亦（也）以天下人为念（动词作名词，思念的人），当亦乐（意动用法，以……为乐）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，为（介词，替）天下人谋永福也。汝其（希望）勿悲！
汝忆否？四五年前某夕，吾尝（曾经）语（名作动）曰：“与使吾先死也，无宁（不如）汝先我而死。”汝初闻言而怒，后经吾婉解，虽（虽然）不谓（认为）吾言为是（对的）（判断句），而亦无词相（我）答。吾之意盖谓（大概是说）以（凭借）汝之弱，必不能禁（忍受得住）失吾之悲，吾先死，留苦与汝，吾心不忍，故（所以）宁请汝先死，吾担悲也。嗟夫！谁知吾卒（最终）先（于）汝而死乎（省略句）？
吾真真（实在）不能忘汝也！回忆后街之屋，入门穿廊，过前后厅，又三四折，有小厅，厅旁一室，为吾与汝双栖之所（地方）。初婚三四个月，适（正赶上）冬之望日（农历每月十五日）前后，窗外疏梅筛月影，依稀掩映；吾与并肩携手，低低切切（小声说私话的样子），何事不语？何情不诉？及（到）今思之，空余泪痕。又回忆六七年前，吾之逃家复（又）归也，汝泣告（古今异义，请求）我：“望今后有远行（动作名，远行的事情），必以（把之）告妾（省略句），妾愿随君行。”吾亦既（已经）许汝矣。前十余日回家，即（就）欲乘便（趁着方便）以（把）此行之事语汝，及（等到）与汝相对，又不能启口，且（况且）以（因为）汝之有身（怀孕）也，更恐不胜（承受）悲，故（所以）惟（只）日日呼酒买醉。嗟夫！当时余心之悲，盖（是）不能以寸管（毛笔的代称）形容之。
吾诚（确实）愿与汝相守以死，第（但）以（拿）今日事势观之，天灾可以死（人）（省略句）（死，使动用法），盗贼可以死，瓜（瓜，名作状，象切瓜一样）分之日可以死，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，吾辈处今日之中国，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。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，或（或者）使汝眼睁睁看吾死，吾能之乎？抑（还是）汝能之乎？即（即使）可不死，而离散不相见，徒（白白地）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（传说有一男子外出未归，其妻天天登山远望，最后变成一块石头，称之为望夫石），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（破镜能重圆：南朝陈徐德言夫妻，国亡时，破镜各执一半为信，后得重聚。后世即以破镜重圆比喻夫妻失散后又重新团圆）？则较死为苦也，将奈之何（拿这个该怎么办呢？）？今日吾与汝幸（幸运地）双健。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，不可数（名作状，用数字）计，钟情如（像）我辈者，能忍之乎？（定后）此吾所以（原因）敢率性就（奔赴）死不顾汝也。吾今死无余憾，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。依新已五岁，转眼成人，汝其（一定）善抚之，使之肖（像）我。汝腹中之物，吾疑其女也，女必像汝，吾心甚慰。或（或许）又是男，则亦教其以（把）父志为志，则（那么）吾死后尚（还）有二意洞在也。幸甚，幸甚！吾家后日（古今异义，以后的日子）当甚贫，贫无所苦，清静过日而已（罢了）。
吾今与汝无言矣。吾居（于）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（省略句），当哭相（你）和也。吾平日不信有鬼，今则又望其真有。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，吾亦望其言是实（判断句），则吾之死，吾灵尚（还）依依旁（旁，通“傍”）汝也，汝不必以（因为）无侣悲。
吾平生未尝（曾经）以（把）吾所志（名作动，追求）语（名词作动词，告诉）汝，是（这是）吾不是（对的）处（判断）；然（但是）语之，又恐汝日日为（介词，替）吾担忧。吾牺牲百死而不辞（推辞），而使汝担忧，的的（的确）非吾所忍（判断）。吾爱汝至（极点）（状后），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。汝幸（有幸）而偶（名词意动，以我为配偶）我，又何不幸而生（于）今日中国（省略句）！吾幸而得汝，又何不幸而生（于）今日之中国（省略句）！卒（最终）不忍独善（形容词的使动用法，使……完善、好）其身。嗟夫！巾短情长，所未尽（尽：形作动，写尽）者，尚有万千（万千：数作名，很多的话），汝可以模拟（古今异义，琢磨，猜测）得之。吾今不能见汝矣！汝不能舍吾，其（大概）时时于梦中得我乎？一恸（悲恸）。辛未三月念（通假，廿，二十）六夜四鼓，意洞手（名词作状语，用手，亲手）书。
家中诸（各位）母皆通文，有不解处，望请其指教，当尽（尽，形作动，领会尽，领会透）吾意为幸（形作名，幸事）。
